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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,事實上,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我的生活了。我甚至也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、說多少才能讓你聽下去,我只是覺得,讓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知道我也好。

  我喜歡旅行,或者說是流浪。流浪,我很喜歡這個詞語,我可以用各種的語調念這兩個字,流─浪、─流─浪─、流.浪,就像別人用各種語調念我的名字一般。
  或許你會覺得瑣碎,關於我接下來說的話。
  沒辦法,因為我是第一次說這些,我還不知道這樣子說對不對,但我還是要說,不管怎樣,只要能讓你知道我就好。

  現在,聽我說,我想說,我要說。
  雖然,很可能沒有人在聽。

  之一

  我的身體在痛,痛了很久了。下雨天的時候,總會有一股疼痛從我的背脊竄起,但我沒有辦法,當疼痛如開花一般在我體內蔓延時,我只能獨自的蜷縮在角落。
  這很麻煩,因為這樣子我就不能住在多雨的地方,就連台灣我也只在乾季回來。

  我在外旅行很久了。大約從發病的時候開始,到現在已經有五年之久了。我遇到過很多人,他們對我獨自一個人旅行感到興趣,他們對我說話,摸我的身體或是和我握手,他們認為我很希奇,因為很少有十幾歲的少年獨自在外國旅行。
  但是聽我說過我的病後,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,這讓我覺得好玩,我原本以為人們對我只有一種看法,那就是把我當成腐爛的玫瑰一般,雖然曾經高貴,但價值不再,遠離我是最好的選擇。可是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外,大多數人感到關心。
  你為什麼不去看醫生呢?有人這樣問我。我告訴他,醫生根本不聞不問,只當作是一般的病,所以我不再相信醫生了。
  這是真的,我還記得那時醫生告訴我的話,少吹風,身體自然就好轉。
  謝謝,我冷冷的回話。
  從此之後,我不再相信醫生。
  「孤寂」,我只是患了這高貴的絕症。

  當陽光照下的時候,沒有地方可以讓我遮蔽。當雨落下的時候,沒有地方可以讓我躲避。
  因為我是獨自一人。
  我沒有家人,有家,但沒有家人,我的父親在我患病的前幾年就過世了,而母親在我有記憶以前就走了,我忘了是因為什麼事情走的,反正也沒人在乎。
  我只有一隻貓,雖然牠很少出現,但牠偶爾出現,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,牠會慵懶的翻身,sometimes,在留下一攤打翻的奶茶痕跡後揚長而去。
  雖然每次善後很麻煩,但我依然覺得幸運,因為在這世界上還有東西有著自己的回憶,而不是在時光中有關我的點點滴滴就這樣子的被淹沒在過去當中。

  這樣很糟,羽晴說,真的。羽晴總是不認同我的想法,雖然我們兩個一樣大,但她對事物的看法總是比我成熟。或許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都這樣,有一次我問她,她這樣回答。
  我很喜歡羽晴,不是那種什麼愛呀,永世不渝萬生不悔的那種,就只是單單純純的感覺,待在她的身邊會給我一種安全感,應該是這樣吧,事實上我不太會解釋,但是在她身邊時,我就覺得應該是這樣子。
  我沒有問過羽晴對我的看法怎樣,應該是不用問的吧,我想。事情如果用太多的言語來堆砌就會破壞了原有的感覺,我是這樣子認為的。

  我認識的人很多,分布在世界各處,但我總覺得只有羽晴是我的朋友,唯一的。
  雖然羽晴是我的朋友,但我卻很少跟她聯絡。很奇怪呀,有一次她說,為什麼你很久才出現一次呢?
  那次距離上次見面剛好隔了一個月,我只是呆呆的望著她,什麼話也沒說,然後兩行淚水沿著臉頰而下。
  那時我父親剛好去世。
  那也是我跟她最後一次見面。
  我有一隻手機,很新,因為我從來沒用過。在父親頭七的那天下午,我第一次使用它。
  用它來告別。
  喂,羽晴嗎?我要走了,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,或許很短,或許很長,我不知道期限,也可能是永遠。妳問我要找什麼?我不知道,我只想這樣子流浪在世界上。沒關係,妳只要在我的生日時想起還有我就好了,拜拜。

  之二

  我想哭,我想飛,我想跳舞。
  因為我寂寞。

  啦啦啦啦啦啦。
  有一次我忍不住邊走邊唱歌,唱到後來,有一個外國人也加入一起合唱。
  為什麼?我想,應該是希臘特別的熱情吧。
  那個外國人看起來很有趣,衣服褲子破破爛爛的,頭髮蓬鬆,聽他說,這叫做流行,是用來表達出個人style的一種方法.。
  我知道,就像我用旅行來標示自己一樣,每逢一個陌生人,我只要說聲我是旅行者,大家馬上就記住我了。
  他的名字很長,我不太會念,所以我只叫他名字的前一個字,我叫他希。
  希會說一點點的中文,他告訴我,他以前曾經到台灣做交換學生,為了要追一個女孩子而不得不苦練中文。
  希的外表很高大,走在路上跟我的樣子形成一個有趣的對比。
  跟他聊過天後才知道希是一個很有趣的人,他說他住在希臘是為了有一天能實現願望,但當我問他他的願望是什麼的時候他卻不肯告訴我。

  他帶著我逛遍了整個斯比亞地區,這是一個以前用來祭祀的神殿,他指著路邊的一個半傾的建築物說。希在這裡似乎很有名,每個人都會跟他打招呼,雖然希急著要帶我到斯比亞東南區的比坎特湖去,但他還是一一的回禮。
  你知道比坎特的女神嗎?一邊走他一邊問我。我搖搖頭,問他是什麼東西。
  比坎特女神啊,在很久很久之前當她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,每天都要到湖邊去洗衣。但湖裡住著一條金蛇,那條金蛇原本是被天神封印在湖底的,卻因為她不小心滴入湖中的一滴血而甦醒。金蛇醒來後,告訴她可以許一個願望,她說,她只希望能夠擁有照顧孤兒的能力就好。於是金蛇就把自己的一塊鱗片交給她吞了下去,從此她就得到了神力,一直住在湖裡。

  路上,希問我有關我的事情,我告訴他我是個旅行家,正在寫一篇遊記。希指著前方的景物,那這個你一定要寫下來,他興奮的說。
  比坎特湖泊有很多的遊人,但卻蓋不住四周的景物。一片藍色,就這樣子,從腳邊延伸出去,在地平線那裡消失,跟海溶為一體,像是再無分別,上下全是一物。

  希跟我在那裡拍了照,他似乎不明白,我為什麼不站在湖泊旁的神殿建築照相,而要站在一望無際的水邊。我告訴他說,因為我高興啊。希大概覺得我奇怪吧,不過我無所謂。

  就這樣子了。

  我接下來就跟希分手了,因為我的班機時間要到了,我告訴他。希的眼中露出失望的表情,我猜他大概是為了沒有辦法帶我回家去見他老妹的緣故。不過他笑了笑,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,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後交給我。上面的文字我一個也看不懂,還有一個網址。
  以後有空時記得去看看,他說,沒看到他妹是我的壞運氣。
  我也笑了起來。

  後來,我特地找了家圖書館查了資料,才知道那種文字是某個遺跡中挖出來的,可惜我找不到書來翻譯意思。我也到了那個網址,那是希的個人網站,希在留言板上貼說,有一張照片,希望你到這裡後能看一下。
  我找了一下,點進去,發現那是那天我跟希拍的照片。照片中的我看起來不再孤單,希站在我的旁邊,像是永遠一般。
  對於這張照片的留言很多,幸好還沒有人認為我不上相。
  對了,希的妹妹長的也不錯,希把她的照片也貼出來了。

  之三

  我有沒有說過……嗯,我也忘了。
  沒關係,再說一次也無妨。

  那天是我十九歲的生日。
  我躺在床上,看著時鐘滴答滴答響,針的走動象徵著我的過去正進入過往裡。三二一,我倒數著,午夜十二點了,我人生的第十九個夏天。
  想不起來是誰說的了,十九歲是一個尷尬的年齡,卡在十八歲跟二十歲中,不上不下。我呢?好像沒什麼感覺,一切都跟以前一樣,生活的麻煩,成績的下滑跟遠離好久的自由,沒什麼改變。才剛到嘛,在我心底有個聲音說,反正你遲早會明白,日子會像是乾旱一般,陽光灑在身上,但卻連一點想動的念頭都沒有,就這樣子水分被吸乾,死亡。

  那時我還沒生病,我還是能像其他人一樣,不只晴天,雨天時也可以什麼都不用遮的站在戶外。在回憶中的我那時似乎不喜歡陽光,不像現在,我只喜歡被陽光框住。
  我總覺得,那時四周的景物對我來說並不是彩色的,但也不是黑色,而是灰色。我就像站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上,對於傾向任何一方都沒興趣,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那兒。

  無力的笑容牽著身體的線,我茫然的望著,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。很好笑吧,明明人生的一半都還沒到達,卻在擔心以後的目標。以什麼方式活,以什麼身分活都不是我在意的,我在意的是,我是為什麼而活。
  望著窗外,遙遠的黑暗轉角處,已經是路燈能照射的範圍以外了。幾隻飛蛾圍繞著,像是找不到去處的靈魂。
  在時間流去以前。我靜悄悄的坐在椅子上,讓床上的棉被留在原地。
  討厭的夏天,討厭的記憶,討厭的我,我自語著,沒人回應。

  後來我留下回憶,帶著皮夾、悠遊卡跟手機離開了房間。
  現在呢?沒有意識的出發,站在公車站牌下,我開始疑問。
  隨便的搭上第一台過來的公車,刷了卡,坐在博愛座後的單人座位。窗戶關的緊緊的,像是要把人給框住,無法逃出。而窗外仍舊是一片的藍,誘惑著人。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?心中浮起了跳出車子的慾望,我突然認為我自己可以像超能力者一般,大喊一聲然後就可以輕輕鬆鬆的穿越薄薄的車體,然後站在馬路上微笑著接受人們對我這舉動的驚嘆。

  我想起了以前有一次跟羽晴一起搭公車的事情。
  羽晴不會很高,所以每次搭公車時她都要抓著欄杆。有一次她手滑掉了,撞上我,然後我再撞上另一根柱子。
  會痛嗎?羽晴抬起頭說。
  痛死了!我摸了摸頭。疼痛像是酷刑一般的侵襲著我的頭。
  這就像是寂寞,羽晴說,明明感覺的出來,卻又無法抵抗,只能看著它慢慢的從身體中環繞、侵蝕,因為躲避也沒有用了。
  是真的嗎?我問,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?
  羽晴的眼光飄忽,像是我的身體不存在一般,穿透了過去。
  這大概是我在上高中的那年體會到的,我是用申請的方式入學的,那個時候班上只有我一個人幸運的先上了高中,從那候就發現每個人都跟我分離了,像是我是一個不屬於班上的人。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我,或者應該說是沒有人有空了解我吧,而我擺脫不了這種感覺。羽晴勉強的笑了一下說。
  然後呢,我好奇的問,妳是怎樣離開這種感覺的?
  羽晴沒有說。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跟她談到這個話題。
  隔天我再看到羽晴,她又恢復以往活潑的樣子了。

  想到這,我按了下車鈴。

  台北市的街道如往常一般,人很多,有提著公事包的上班族,有成群逛街的少女們,有站在櫥窗前品頭論足的小孩。
  沒有心情繼續晃下去,就像是抓住一根浮木一般,勉強的脫離這泥沼。我看了看天空,雲層逐漸的變厚,一個巨大的陰影壟罩著人們。要下雨了,我想。摸摸背袋裡,沒有傘,我脫下手上的電子錶放進口袋。防水,上面寫的,但我還是不太相信。我看了一下時間,十點三十七分。
  馬路旁響起一陣樂聲,對了,這裡是西門町。報紙上的報導躍然出現在我的眼前。一個女孩拉著小提琴,就這樣子的,雖然站在人群中,但是卻彷彿只是個影像,真實的人兒已伴隨著樂聲消失。
  我站在原地回想著,當十八歲時來到這裡時的情景。
  似乎是一切都沒有變。
  現在想起來,十八歲是一個讓人期待的年齡。
  從以前就一直認為,十八歲就像是一張保證書一樣,日子到了,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:喝酒、在外面住、看十八禁......。但等十八歲真的到了,才發現一切如舊,功課的壓力還是很重,父母還是喜歡嘮叨,而且並不會因為你成年了而每個人都給你優待。
  十八歲真的真的很沒什麼。
  似乎是,時間一到,然後每個人圍過來說聲生日快樂,然後就這樣子沒了,連一丁點都沒留下。真的很無趣,看著手錶從十一點五十九分跳到十二點整,然後又跳到了十二點零一分,唯一感覺的就是成年好像是虛無的,根本就毫無意義。
  十八歲也很尷尬。
  十七歲的未成年在這天到來時被吹的無影無蹤,像是沙子一般,從指縫中流走,突然發現,自己已經耗費了十七年,而這十七年裡自己能記住的很少,十八歲就像是一個按鍵一般,每個人都要你按下那Delete,將過去的留在過去,因為從今天起你已十八歲,跟無知的過去已然無任何關係。
  十九歲到來時,已經沒有任何感覺,像是十八歲的延續一般。就跟一歲一樣,連接到了十七歲,但是我不知道,我的十八歲要連到何方,當十八歲也要從生活中割除時,我是否還能記住它,記住在我的生活裡它曾經存在過?
  十八歲真的很複雜,我以為到十九歲時我就能了解了疑惑,但還是一樣,我什麼都不明白。

  我現在想了想,那時的想法十分的可笑。
  只是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吧!一種感覺不到期限的未來緊緊的包覆著當時的我,所以我感到焦慮。
  但是在打破這種感覺後來的卻是我的生病。
  很諷刺啊,有人這樣說。
  應該是吧?我不確定該不該附和。

  之四

  之前有人聽的我的話後問我,為什麼你會覺得寂寞?不是有很多人在你周圍嗎?
  我想回答的是,寂寞並不是一個容易說出口的事情,而當你說出口時,代表自己的靈魂已經崩塌出一個不可彌補的缺口,有些人幸運,可以找得到修補的方法,但有些人不行,自己的世界流洩成如沙的世界過分的老去,然後,消失無蹤。
  我想我大概就是這樣子吧,四周的人群並不是阻止我感覺寂寞的方法。
  我說的太深奧了嗎?或許是吧,因為連我自己都聽不太懂。

  我的時間很長,但用過的太少。
  在你聽我說完這些以後,很可能才過了不到三分鐘,但事實上我花去的時間超過一個月。
  在這三分鐘裡,你感覺到什麼了嗎?
  不是無謂的感傷,我真的很怕沒人知道我。
  啊,我好像看過他,可是他是誰啊?我很怕聽到這種話,在我以後的時間注定用來在世界上流浪之後,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了。

  我永遠無法確定下一刻我該做什麼,所以不要提醒我,說我講的太多,那只是我用來躲避的一種方法。

  所以,請你靜靜的聽我說,讓我反反覆覆的說,說到我的故事說完為止。

  不知道那時我的流浪結束了沒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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