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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的病似乎好了一些,似乎沒有,因為我已經感覺不太出來身體的情況了。
  雖然下雨時還會痛,但是比較輕微了。
  我聽人家說過,痛到極點的時候反而會感覺不到痛,那麼我現在是不是這種情況?

  我突然想起了阿季。
  阿季是我在旅行之中遇到的一位朋友,她也一樣在旅行,那次我們兩個搭了同一班飛機,坐了同一輛接送車。
  或許這就是俗稱的緣分,阿季說。

  阿季的皮膚很白,白的嚇人,我可以在上面看到血管,有一次我玩鬧的摸著她的手,感覺到了血管的跳動,然後我著迷了,因為這種象徵活著的脈動已經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,久到我差點就認不出來。
  以後我可以這樣摸嗎?阿季聽著我的話,笑咯咯的點頭了,雖然她是女生,而我是男生,不過她並不怎麼在乎,還是只是表面上如此呢?
  這很難說,因為我並不是女孩,所以不懂阿季的心理,但是就我以前的經驗而言,我們都還沒真正成熟,口是心非的情形很少,我們畢竟尚未長大,還沒有被世界整個同化。

  阿季很喜歡說話。
  有時候啊,她能夠獨自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個小時,只因為我問了為什麼她的手帕要是紅色的。
  她講了很多,雖然我覺得阿季說的並不是真的理由,不過這是每個人都有的秘密。
  而我很喜歡擁有秘密的感覺,不管是不是自己。
  但是,這個世界缺乏擁有秘密的空間。
  我還記得,當我得病的時候,我曾經小心翼翼的呵護,曾經想當作沒有這回事。
  但是不可能,我忘記是誰說的了,每個人都是群體,而群體都是每個人,你不可能分隔於眾人之外,就如同人需要氧氣一樣。
  所以,當我的秘密被知道的時候,我只是想著,原來我還是沒有辦法保護秘密超過一個月啊!

  阿季常常帶著一個大大的耳機,遠遠看去,頭像是大了一圈。不過阿季真正厲害的事情是,即使她音量開的再大聲,她還是能清楚的聽懂其他人想說的話。
  有一次我試著學她,沒過幾分鐘我就放棄了。
  阿季妳好厲害唷!我欽佩的說,邊幫她付逛街買東西的錢,因為我們打賭,我做不到的話就要幫她付錢。
  她笑嘻嘻的點頭,用力的拍了我幾下肩膀。然後回到旅館才告訴我,因為她學過唇語。

  阿季很活潑,跟我不一樣。
  我常常就是一個人坐在同一個位置整個下午,但阿季有時就像是阿季們,活動於各個地方。
  不過我注意到,阿季總是在玩鬧一番後拿出了她的手帕咳嗽,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呢?
  我沒有問,因為阿季也沒有問我為什麼下雨時我的身體就會疼痛。

  阿季很……
  說了那麼多,總而言之,阿季很阿季。

  住在海濱旅館的那個下午,我在房間中寫著信,一部分是寄給朋友,另一部分是寄回家裡。
  我曾經把我的這個習慣告訴別人,他們似乎都很訝異,有人甚至問我,那裡不是沒人嗎,為什麼要浪費錢呢?
  我沒回答,因為我覺得他們不可能懂。
  你有過孤單嗎?你有過被遺忘嗎?你有過被忽視嗎?
  當世界上都沒有人記得自己,沒有人知道過去時你曾有些什麼經歷的時候,至少還有自己知道,我這樣安慰過自己。
  如果我的病好了,回到家中,我可以緬懷當時的所有時光,讓其他人知道,當我消失於你們的生活當中的時候,我並不是真的離開了,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。
  如果我的病沒好,那麼當我死的時候,也會有人從我的家中得到這些東西,也會有人知道,我的墓誌銘上該寫些什麼。

  我把我的這些話告訴阿季,她只是笑著說,你想好多哦!
  只是笑著。
  但我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悲傷,像是海一樣,一望無際。她沒有哭,可是我覺得她已經哭了,有的時候哭不一定要哭,因為人類發散悲傷的方式有很多種。
  而我不知道的事情是,為什麼阿季會那麼的悲傷。

  我們出去走走吧,阿季拉著我的手往外走去,時間還很多,要趁能玩的時候趕快玩,她說,頭往另一個方向偏著。

  那時候整個城市一直泡在雨季中,在我們到來的兩三天後才放晴。那段時間中,我的身體非常的痛,虛弱到想唱歌都沒辦法。
  在一開始的時候,我將自己關在房間中,直到阿季發覺了我的情況。
  阿季後來說,她本來想罵我的,因為我竟然不告訴她我生病了。
  啦啦啦啦啦……我沒辦法唱歌,可是阿季會唱,她在照顧我的時候唱歌。我清楚的知道我們兩個只是一種很普通的關係,可是我忍不住了,我發覺我喜歡上了阿季。
  很奇妙吧。我原以為我這輩子除了孤單以外不可能會在有其他的情緒了,可是啊,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。
  我們畢竟認識沒多久,畢竟我身上還有病,畢竟……

  畢竟,我已經沒有自由。

  這是我第一次對一個女孩有感覺。
  第一次的暗戀。

  以前就聽別人說過暗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,那時候我不相信,因為我沒有經歷過,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,我們只是相信我們相信的,假裝相信那些我們並不相信的事情,世界就是如此虛假。
  不知道誰告訴過我,這時候感情就像是泡泡膜,一戳破就不用再回頭。有很多人害怕,所以選擇原封不動,我想我也是吧。
  我是個膽小鬼,情感上的膽小鬼,我已經失去過過去,我不想失去現在。
  我怕我會發瘋。

  出去的時候阿季挽著我的手,我們沒有去海灘,那裡太濕,而且太多人。
  我注意到阿季不喜歡人潮擁擠的地方,所以當她拉著我轉向比較少人的西方時我乖乖的跟著她走。
  我們沒有帶旅遊手冊,因為阿季以前來過這裡。
  我之前有在這裡照過相哦,然後這裡這裡,我有買過一個紀念品……阿季高興的說著,幸好她只是說說而已,沒有要我買紀念品給她,因為我出來時忘記帶錢包了。
  阿季的手很冰冷,小小的手握著我的手掌很久了,依然沒有暖和的徵兆。

  在這裡,我要先說一下我以前閒逛的方式。
  我通常都是踢著路上的石頭,連續踢著,看在哪個地方中斷就在哪個地方停下來。
  這樣很有趣,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會停在哪裡,有時想刻意停下反而沒辦法。

  然後阿季也是一樣。
  知道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很驚訝,因為我們的習慣如此相似。
  嘿,你為什麼要故意學我。
  阿季的手指點著我的鼻頭,我頭晃了一下,作勢要咬下去。
  阿季尖叫一聲往後跳,你咬我,阿季大喊著,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咯咯的笑了起來。

  我的心很高興,雖然沒有人知道,可是事實上我很感動,阿季是故意要跟我這樣玩鬧的,我的心情變的很輕鬆。
  阿季真的很堅強,比我還堅強,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。

  我們走了很多地方,法國這裡果然很漂亮,阿季說,她一邊搖晃著我的手,一邊大聲叫喊,隨著海浪起伏的波濤聲。
  Siren,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字眼,不過我只是藏在心中。我想,我光這樣說你一定沒辦法想像出來,不過這沒關係,我對自己沒看過的事情也想像不出來。

  走到一半,阿季突然回頭問我,你喜歡什麼樣子的女生呢?我沒回答,應該是說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。這個世界太複雜,一切決定都有很多的事情要考慮,不管你身為什麼、你在哪裡,總是有一堆太多的框架限制住你,但我覺得那些框架都不適合我。
  我曾小心翼翼的跳脫出去過,可是我發覺,這世界上總是有一種人,他們不僅喜歡框架住自己,也喜歡框架住別人,我不喜歡,所以我才選擇在世界上流浪,因為那使得沒有人能夠很快的認識我,也就沒有人能夠找出框架來套在我身上。
  說了那麼多,好吧,就我自己而言,feeling,這是最重要的。我可以不管一個人是男是女,只要靈魂契合就行。
 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的想法不能夠被接受,我沒關係,因為不接受的人一定也不能跟我的靈魂契合。

  那麼,阿季呢?阿季會接受還是會討厭呢?
  我不確定,所以我沒回答。

  阿季似乎很不高興,她不講話,一個人往前面走去。
  這一帶好像有個荒廢很久的旅館,我追著她,說著從別人口中聽到的話,要不要過去看看啊,說不定有什麼好玩的,不知道可不可以在那裡撿到一些值錢的東西……
  阿季走的很快,我有點難追上她。所以我開始小跑步、開始跟阿季說笑話,不過她還是不理不睬的。

  後來,阿季跟我轉向旅館的地方,她還是不講話,但至少會讓我跟在她身邊走了。
  我看到了路邊有販賣機,我跑了過去,抱了幾瓶回來。
  哪,阿季,這是給妳的,我遞給她飲料。阿季遲疑一會,然後接了過去。
  我們邊走邊喝,進入廢棄旅館的時候隨便找了一個地方丟了,牆上都是塗鴉,還有陽光從裂縫中照射進來,我們避開了地上的障礙物在旅館中行走。
  在這途中阿季差點跌倒,我扶住了她。在跟我道謝之後,接下來阿季就又開始跟我講話了。
  旅館不大,只有三層,但是我們還是走的腿酸。

  空盪盪的旅館顯現出一種情緒,看著那些曾經有人住過的房間,我猜那種情緒叫寂寞,但是卻很堅強。
  當它們還有人住的時候,一定是很高興的吧,阿季說,她跟我站在一間空房間中,看著陽光從窗外透入,照射在已經鋪了一層灰的床上。
  我們兩個沉默了好久,就如同這些房間一樣,我是因為想起了我的家,不知道是不是也變成了這樣,至於阿季……
  我不清楚。

  阿季跟我回到一樓,一樓的櫃檯除了有點髒以外還算堅固。我跟阿季在整理一下之後就坐在上面休息,阿季的腳不夠長,會在半空中晃啊晃的,感覺很好玩。
  我們聊了很多,但是大部分都是在講我的過去,阿季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很少提到她自己,到最後,我只知道她家裡很有錢以外,其他的都不知道。
  阿季真的很聰明,總是能把我耍的團團轉。
  喂,你可不要因為我家裡很有錢就想追我啊,阿季笑著說,手指對我搖了搖。
  才不會呢,我在這之前就喜歡上妳了!我對阿季說。
  有人說,這叫做告白,我突然不想再模糊下去,所以我說了。
  阿季愣了一下,然後又是一陣笑。
  然後……
  然後我們就接吻了。
 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我只是想吻阿季,所以我吻了下去。
  也可能是因為阿季看起來不相信我的話。

  阿季似乎一開始被我嚇到了,可是她沒有掙扎,就這樣的停住。
  斜照的陽光有點刺眼,可是我捨不得避上眼睛,因為我想要記住這一刻。
  剛剛在販賣機買的飲料在地上滾動著,沒人理會,因為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  我跟阿季做了第一次的愛。
  很好玩吧,我也是這樣覺得。
  我們的第一次不是在房間,也不是在沙灘,什麼地方都不是,而是在這間廢棄多時的旅館當中。
  從那一個時候開始,我真的認為終於有一個人可以跟我一起分享一切了。
  我沒有哭,雖然有點想哭。

  做愛是一個很神聖的過程,或者誓言。
  在做愛的當中,我跟阿季等同於從身體中拿出了一半的靈魂,然後交換,一個全新的自我就這樣產生。
  很高興啊很高興,我的一切開始綻放。
  我似乎已經度過了冬天,直接進入了夏天,就像這座城市,雨季已經結束,灼熱的陽光開始灑下。

  我的感覺告訴我,我的未來並不會因為阿季的到來而改變,我只是在依自己的喜好來想像一個荒謬且不理性的未知罷了。
  或許是這樣吧,可是,那又如何呢?
  我依照自己的想法而活,捏塑自己的血肉,如果你允許的話,就讓我這樣吧,這樣我還可以說,雖然我在世上可有可無,但至少我曾經被人需要過。

  改變的種子已經在我的身體中種下了,接著會成長與茁壯,雖然是在很久以後的事情,可是它無可改變。
  雖然,已經有一個人不在這世界上了。

  在這一段旅行結束後,阿季走了,一樣是白皙的可怕的皮膚,還有不一樣的身體。
  原來我的感覺是對的,阿季跟我是同一種人,一樣都有種子在我們體內發芽、開花。我跟阿季之間只是速度上的差別而已。
  對了,或許還有一件事情是相同的。我們兩個的未來,什麼都有,什麼都沒有。

  阿季是阿季,我是我。
  阿季走了,我還活著。
  從現在開始,我永遠無法追上阿季了。

  在阿季葬禮的前幾天,我有收到兩封信,一封是阿季寄來的。
  裡面的內容很私密,所以我不打算說。
  至於另一封信寫的是阿季的病情,除此之外,還有一條紅手帕。
  是阿季用的那一條。
  手帕依然是紅色的,但是卻跟普通的紅色不太一樣。
  我似乎了解阿季用這條手帕的理由了。

  我感覺的出來,阿季的家人似乎把寄這兩封信當作是義務,他們並不喜歡阿季以及她的一切所有,信裡面並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她的葬禮,沒關係,我也不想去,我可以自己舉行阿季的葬禮,自己一個人參加,自己……
  自己對阿季哭泣,雖然我並不會因此跟著一起死去。
  我似乎了解阿季用這條手帕的理由了。

  我感覺的出來,阿季的家人似乎把寄這兩封信當作是義務,他們並不喜歡阿季以及她的一切所有,信裡面並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她的葬禮,沒關係,我也不想去,我可以自己舉行阿季的葬禮,自己一個人參加,自己……
  自己對阿季哭泣,雖然我並不會因此跟著一起死去。

  我曾經以為,我終於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跟我相似的人,結果只是虛幻,只是夢。
  我沒有哭,雖然我以為我會哭,但沒有,我只是很輕鬆的對自己笑著說,就是這樣了!
  我很年輕,可是我知道,我這樣子叫做故作堅強。
  我的幸福來自於我的痛苦,我以為在遇到阿季後就已經改變,但事實上沒有,我的幸福只屬於我,痛苦也是,並不會因為其他人而改變。

  我很累了,真的,不是肉體上的,而是關於靈魂。
  我不知道我還要重複這樣子幾次,或許只要活著就無法避免。
  我開始害怕愛上人,因為在快樂之後來的就是傷害。

  對於這個世界,我開始沉默。
  開始枯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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